在世界尽头和企鹅滑雪的日子- 开篇
之前去过很多国家旅游看过不少美景,也在不少地方滑过雪,但这次在南极登山滑雪(ski touring/ski mountaineering),是我第一次在出游的时候时时感觉自己在做梦。巨大而莹蓝发亮的冰川陡然地直插大海。同行的其他登山队伍在白雪皑皑的山脊上成为渺小的点。深蓝色大海里漂浮着变幻莫测的碎冰和有着成千上万年冰龄的奇伟冰山,水下的部分透过清澈的海水渗出梦幻幽幽的蓝光。岸边时有成群羽毛油亮造型完美的企鹅,或是晃悠悠地走来穿去,或是躺在肚皮上休憩,或是和同伴叽喳。天空中挂着一颗在一圈耀眼的光晕包围里的太阳,一切都让人觉得仿佛是在某个科幻小说里的地外星球。 (文中图如果没注明出处都是来自作者)
一些朋友在得知我去南极滑雪的时候问我索要攻略。可能想象不到的是,这是我们多年来去世界各地旅行和滑雪以来最不需要在行程上做功课的一次出行。除非你是个超级富豪可以有钱包私人游艇和直升机,或者是专业运动员,提供让我等凡人去南极滑雪(cross country skiing 平地越野滑雪除外)机会的只有一个公司,就是Ice Axe Expeditions 。创始人Doug Stoup是世界上顶级的极地探险家。他在1999年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从南极最高峰Vinson Massif 滑雪下来的人。在2000年左右,他多次组织专业运动员去南极考察调研可以登陆滑雪的地形,并萌生了可以在南极半岛组织商业滑雪探险团的想法。自2009年以来(疫情两年除外)他和他的公司每年在十到十一月(南半球春末)包一艘游轮,组织一个去南极半岛的滑雪团。每次行程13天12晚(其中11晚在游轮上),有一百个左右游客,加上二十多个专业登山向导(1:4比例)。可以直接在Ice Axe网站上询问报名。(准确来说还有一家公司Ski Antarctica 但他们的行程是一个至少30天的6人小团,对于我们这种打工人来说有些“难及”。)
和一般去人迹罕至的地方滑雪不同的是,这个行程所每天的住宿伙食都在一个高级游轮上,吃喝睡觉极尽现代生活之舒适便捷,完全不需要考虑在狂风暴雪里搭帐篷,在睡袋里又硌又冷,还只能啃难以下咽的难吃硬面包这种问题。
“This is the best ski trip in the world. You have a warm bed, hot meals, and you are skiing freaking Antarctica. I believe more people have summited Mt. Everest than people who have skied Antarctica.”
-Todd Offenbacher. 知名登山向导,这次南极之旅滑雪向导之一
所以如果你是有一定经验的off piste和backcountry ski tourer, 还有幸能攒够探险团所需不菲的费用,与去其他任何地方滑雪做计划不同的是,你所需要做的决定只有两个:1.要不要去?2.去的话,哪年出发?
在做决定的时候,另一个考虑是和非滑雪观光团的比较。这几年去南极的旅游人数井喷,根据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Antarctica Tour Operators统计,22–23年度有七万游客登陆过南极(还有三万在游轮上没有上岸)。5年前这个数字只有现在的一半(一年三万五游客登陆)。在这数字里除了只有百分之一会靠飞机深入南极内陆,绝大多数游客都是靠船探索离南美最近,气候最温和,野生动物也最密集的南极半岛。
在这么众多的南极游船里,Ice Axe的每年一百人的行程是唯一个可以在这里滑雪的机会。这确实比起每年登顶珠穆朗玛的人数少了一个数量级。滑雪团因为需要带4:1的向导而且席位有限,比起其他观光团费用要稍高一些,也不会有什么last minute deal。但对于热爱登山滑雪的我们来说体验非常值得。上升的时候一步步用自己的双脚度量这片神奇的天地 ,周围的景致随着雪板前行地形起伏不断变幻。均匀的前进节奏让人进入一种心流状态,可以专注地沉浸于这个梦幻世界。下滑的时候面向大海,体验南极冰盖上在各种天气作用下形成的多样的雪质。从脚下传来的反馈让人觉得我们在和这片大地进行一种超语言交流。其中几天,我们还滑到了新下的干粉雪,在柔软细腻的雪里上下沉浮,那种体验终身难忘。
因为是滑雪团,Ice Axe的游轮是每年南半球冬天过后最早到南极的探险队伍(大多数其它游客一般十二月到二月才去)。这意味着我们不论到哪里,接触的雪都是积累了整个冬天没有其它人或企鹅染指过的纯净无暇。
也因为岸边积雪尚未融化,在这片海岸栖息的企鹅种类还没有大规模上岸筑巢,所以这个季节看到的野生动物的绝对数量不会有盛夏时多。但我们这次遇到了几百只白眉企鹅在海里过完冬天第一天上陆地准备筑巢的场景,也是十分特别的体验。
Ice Axe 的登山向导团本身也是众星云集,有自由式滑雪界的世界冠军Chris Davenport, 有在Black Diamond 开发出全世界攀岩者必用设备的Andrew Mclean, 有在印度喀什米尔建立了雪崩管理和开拓登山滑雪的第一人 Bill Barker 等等。我们队的向导Andrew Eisenstark来南极做滑雪向导过不下20次,经验十足。这意味着我们除了其它南极游轮会提供的各种南极生物地理历史讲座,也有许多难得的机会听这些世界级探险家们讲他们在全世界登山探险的故事和传奇经历。
最后一点特别的是船上其它的游客。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热爱探险和户外运动的滑雪发烧友聚在一起,晚饭餐桌上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
总结起来,以滑雪的方式来体验南极,是一个滑雪爱好者能想到的体验南极最完美的方式。 在享受美景和野生动物的陪伴的同时,和南极的白雪和冰川来一次深度互动。
10/17–18 阿根廷乌斯怀亚 Ushuaia
去南极的船程从阿根廷的乌斯怀亚出发。乌斯怀亚在阿根廷最南端的省份火地岛南端,是比格海峡里一个避风的海港。 一下飞机向北望去,看到一排高耸的雪山向左右无尽连绵。在山脚伸入海水的边缘,一条窄而参差的建筑群向左右延伸 — 这就是乌斯怀亚城了。作为世界最南端的城市,乌斯怀亚的壮丽景色给人一种“世界尽头”的直接体感, 让人瞬间就亢奋起来,我们真的要去南极了!
作为包括在行程里的一部分,在登船的前一天,我们和小队向导Andrew去了离城里只有二十分钟车程的Martial冰川为本次登山滑雪热身。Andrew带我们复习了冰川攀爬的工具和技巧,练习了小组四人连着绳子之字形上升。爬升了一千米左右海拔,上到山脊时坡度尤其陡,我们脱了雪板爬到在狭窄的山脊上骑着岩尖坐下看风景。先前还算温和的风瞬间一下大了十倍在耳边呼啸,往山另一面看就是碎石悬崖和后面同样嶙峋的群山,心跳加速的同时十分享受自然之美和登山之乐。
由于接近南美雪季的末尾,对下滑的雪况本没有太多期望。没想到的是雪虽然在融化的过程中略湿,但非常平滑,也不粘板,可以算是我滑过的“野玉米雪”(backcountry corn snow)状况最好的之一了,意外的惊喜。
后来才听说,在五年前,在同一个冰川上和我们最后爬到的山脊非常相似的地形上,一个登山滑雪者曾不幸失足滑落撞到山石身亡。在户外探险总会有发生意外的可能,我们能做的就是随时警惕,尽可能的学习辨认和评估可能的风险以及自己的能力,把风险和后果降到最低。
乌斯怀亚的街道上充斥着户外用品商店和纪念品店,和不少主打帝王蟹海鲜的餐馆(两人份的帝王蟹加上主食和拌菜才20美金左右)。让我略为惊讶的是,虽然乌斯怀亚附近有几家滑雪场,附近的冰川也有不少登山滑雪好去处, 这众多户外店里没有一家贩卖任何登山滑雪专门的装备或者服装。一般的雪场滑雪装备店也因为雪季的结束而关门了。若是在来乌斯怀亚的路上装备出了问题或者航空公司丢了行李,这里是没有能修理或者补足的去处的。我们这次打包很多装备和衣物都带了双份分装在不同行李里以防万一,可见没有多虑 (在从美国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路上我们的雪板包就被航空公司运破了,雪板机关也有点错位。好在巧手的ben带了修理工具给雪板做了修理之后无大碍,也幸好我们早到几天,托同团的小哥帮我们从美国带了个备用的雪板包)
乌斯怀亚除了户外资源,本身城市的历史和人文故事也相当有趣。城东一个庞大的历史博物馆 Museo Marítimo y del Presidio de Ushuaia 介绍得十分详实全面。这方面等我们从南极归来在乌斯怀亚另待的几天再细说。
10/19 -21 穿越德雷克海峡
习惯了住简陋汽车旅店和啃冷三明治去滑雪的我们一上船就被她的舒适和豪华惊呆了。我们的船Ocean Albatros是今年刚建成为极地探险破冰定做的小型游轮。另外让从没坐过游轮的我们震惊的是,这艘带着一百名游客和二十多个登山滑雪向导的船上,从服务员到机械工各种船员加起来也有一百人左右。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个“探险领队员”,包括一些将会给我们做各种讲座的科学家,摄影师等等。 (IAATO 规定每船每次在南极登陆的人数不能超过100人,装载超过500名游客的船不可以登陆)
从乌斯怀亚来到南极最北端的南设得兰群岛(South Shetland Islands) 要航行大概48小时,途中要穿过世界上最宽也最深的海峡德雷克海峡(Drake passage)。这片海域的环南极洋流 (Antarctic Circumpolar Current)因为没有任何陆地阻拦,是世界上最强劲的洋流。“魔鬼西风带”,“尖叫六十度” 说的都是它。而德雷克海峡又是这洋流里最窄的瓶颈。有着世界顶级的狂风巨浪,是历史上无数水手的噩梦。
如果说一百多年前Shackleton在被迫弃船极地生存700多天之后,用一艘露天的小救生船跨越的 “Drake Shake” (德雷克凶险时的巨浪)是个100难度的地狱级别大boss, 我们的去程可能就是个1级的小喽喽。
但就算是去程遇上了温和版的 “Drake Lake”(长浪也常有2–4米高)和先进的船型设计和导航技术,我也和船上许多游客一样,大部分时间靠躺平熬过了上船后摇摇晃晃的第二天。本来计划里的瑜伽课因为老师晕船取消了。在全员培训会上,有两个滑雪团员直接吐在了讲堂里,正好在我座位边上。多亏我提前吃了晕船药,才不至于一起参与到这个呕吐链式反应里。
在开阔海域航行大概24小时之后,我们看到了这次旅程中的第一个冰山。
比起它的庞大雄伟,更打动我的是它在这片茫茫无际的海上的孤独飘零。旅途中萍水相逢的每个冰山都有它独一无二的造型,角度稍一变换,又呈现出新的形状和纹理,十分迷人。而且虽然看似坚固,它实际上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我们这艘船今天看到这块冰山的模样,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看到。随船的冰川学家告诉我们,我们看到的冰山之前都是南极的积雪沉积了上万年结成,从南极冰盖崩析分离出来以后在海里漂荡。到达这个纬度可能几个月就完全融化消失在海里。这很容易让我们把冰山想象成一个特别的生命体,在它几万年的岁月里默默积累,在它生命的最后选择离开家乡同伴走入陌生的世界,美而悲壮的绽放。
这次南极之旅在看到各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的景象时,经常会让我的思绪陷入一些形而上的自我剖析 — 为什么这样的景色会带给我这么强烈的感受?这种用拟人的角度看待冰山和野生动物的思路是不是太局限性?为什么看到这些颜色和形状的组合会让人觉得美?到底是什么是美?我对美的概念有多少是社会造成的?有多少是进化造成的本能?如果说山清水秀的地方适合人类祖先觅食生存,那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些危险重重的峭壁冰川这么好看? 美这个概念意义何在?
而为什么会偏偏会在这里想问自己这么多问题呢?我想可能是虽然以前在电影照片看过南极,但当身临其境时被它环绕时,才有种切身的体会到这里比起以前接触的自然有多么alien。冰山冰川里透出的各种“不自然”的幽蓝,匪夷所思的奇异形状,宏大之规模,都给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最甚的莫过那一只只像是被复制粘贴出来的企鹅,长得一模一样又没有一丝瑕疵,难道是这个奇幻的模拟世界里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的特工史密斯吗?
(下文见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