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尽头和企鹅滑雪的日子 — 第三章

Angela R Wang
Dec 4,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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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骗岛的黑白魔幻世界还在脑海里意犹未尽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一周会经历的将会是怎样极致的高潮和以及低落。

10/22 上午 夏洛特湾波特尔角 (Charlotte Bay Portal Point)

从欺骗岛(下图A点)所在的南设得兰群岛继续向南,就来到了南极像章鱼触手一样伸向南美洲的南极半岛。22日一早被告知,提前去侦察地形的向导小队因为风大放弃了在夏洛特湾(下图B点)本来计划的登陆点,选了海湾另一边天气更温和但地形不甚理想的登陆点。 虽然如此,但我们依然无比兴奋。之前探险队长曾解释过,今天是计划里唯一会踏上南极大陆的一天(其余几天计划是在南极半岛众多的岛屿上滑雪)。

这次的行程地图

我以为前一天欺骗岛的风光已经相当梦幻,没想到当见到真正的南极半岛的伟岸冰川时,那种美对心灵的震撼程度又上了一个层级。宏大的冰盖一侧在白雪的覆盖下温柔平和地起伏,而另一侧则满是撕扯揉虐的狰狞。深邃的冰褶里散发出晶莹的蓝色,充满危险又魅惑迷人。 往四周望去,碧蓝色波光粼粼的海湾,周围纯净洁白的群山,和各种浮在水中的冰山和海冰都一并尽收在眼底。

早上开始攀登时的景致

上午的登陆点附近没有很多可爬的高山,上升了不久坡度就变得相对平缓。我跟着向导一步一步匀速向前,沉浸在这个梦幻天地中,大脑意识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简单纯净。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和家人带奶奶逛北京。平时沉默寡语的奶奶在登上天安门城楼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我这一生没白活”。对于在陕西农村过了一辈子的奶奶来说,那是一个做梦都没有想到会站在的地方。 而二十年后,在南极这个不可思议的大陆上踩着雪板前行的我突然理解了那种“此地死而无憾”的心情。

南极大陆夏洛特湾 我们上午攀登的雪坡

因为这里干冷多风的天气,脚下的雪和十分细腻,和前一天在欺骗岛温热的湿雪截然不同。虽然也有大片的波纹状Sastrugi雪,在强风的作用下虽硬但不冰, 雪板滑过留下轻柔的痕迹。

面向大海下滑(摄影:Jacob Kupferman)

10/22 下午 夏洛特湾艾克纳角 (Eckener Point)

趁着午饭时间, 我们的船开回了海湾另一头,早上本来打算登陆的艾克纳角。 来到船顶的观景台上,我就被面前宏伟的山峦和冰川震撼住了。不愧是今天的Plan A,比上午登陆的景色又更壮丽了一个层级。一座庞然耸立的山峰上,巨大的冰川在陡峭的地势和重力作用下扭曲破碎。而另一边的冰盖在狰狞的断面之上却是平滑优雅的广袤斜坡,让人迫不及待想去滑上一把。

登陆前远眺艾克纳角的山峰和冰川

因为下午我们组的登陆次序靠后,驾驶充气艇的探险队员提议先带我们在艇上观光一圈。我们的充气艇在各种晶莹幽蓝的冰山中穿梭,沿着海岸线转过弯去,一片裸露的悬崖展现在眼前,岩石的橙红色在蓝天白雪映衬下尤其好看。陡峭的岩石上栖息着上百只南极鸬鹚(Antarctic Shag)。其中两只坐在岩石上一坨雪堆上像是在孵蛋,看得我们不禁对天暖雪化之后它们巢的结构完整性捏一把汗。

在充气艇上看到的风景(右下图可以看到两只在雪上孵蛋的南极鸬鹚)
飞翔的南极鸬鹚 嘴里吊着的估计是用来筑巢的材料(图自albatros expeditions)
我们在艾克纳角登陆攀升的远景(图自albatros expeditions)

比起上午的茫茫雪原,下午在伟岸的群山间穿行更有种真正登山滑雪(ski mountaineering)的体感。景色美得让人窒息。也让我第一次理会了什么叫做“360度无死角”。照片随便哪个角度拍看起来都优雅迷人,也都难以完全表达身在其中的震撼。

上升中随手拍

下降时的雪况是典型的“多变”(Variable)雪质,时深时浅,时软时硬。我前几个弯在细腻的砂雪里滑得开心放松了警惕,结果突然一边雪板被硬梆梆的一个Sastrugi波浪凹陷处卡住,从固定器上脱落下来,收获了我在南极的第一个wipeout(翻跌)。滑不规则的野雪比起在雪场道内对滑雪技术的要求有很多不同。爬起来的时候我反思刚才的滑行,突然想起年初PSIA考官教的一个靠收紧脚踝上提脚背来获得控制的要领。之后滑行时一直提醒自己用这招,果然后来滑起来稳定多了。之后一天在船上无事蒸桑拿的时候,向同行的一个女向导请教在这种硬波浪雪情况下的滑法。她给的建议是,尤其是人和雪板都轻的情况下, 转弯的时候要尤其轻柔,对雪面敏感迅速地调整反应(finesse)。

下降/准备下降途中

因为阳光明媚风平浪静,船长选了今天在傍晚的夕阳下举行南极游传统项目- 极地跳冰水活动。我对去排长队跃入咸冷的海水并无执念,但发现在甲板上观看不同性格的滑雪团友选用何种姿势跳落和上岸的反应却颇有趣味。

10/23 上午企业岛 (Enterprise Island)

在22日阳光灿烂的一天之后,第二天早上起来迎接我们的是则是另一种梦幻。船上一切露天的平台和设施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积雪。我们在漫天大雪里登上被白雪包裹的充气艇向陆地进发。 海面上出现了无数薄浮冰(因为这种海冰看上去像是水表面一大片汽油泄漏,叫做油脂冰grease ice) ,因为风雪的缘故能见度很低,前方看不见岸,后方看不见船,只有看不到边的海冰和冰山。我们的充气艇在海冰空隙之间绕来绕去,试图找出一条去岸上的路,结果发现兜了一圈又走回了原点。

开充气船的探险队员/冰川学家Wilson
漫天大雪下在海冰和冰山间穿行

等充气艇好不容易找到了登陆点,刚一上岸,就看见右手边颇为陡峭的一片山坡周在我们一行人上岸的动作诱发下开始了雪崩(remote triggered avalanche)。比起之前见过的雪崩尤其令人生畏的是,庞大的一整块雪平板(Slab)分崩离析之后顺着地势毫无阻拦地冲入海里。一般我们登山滑雪都必须佩戴雪崩三件套,万一被雪崩掩埋可以及时营救队友。但如果是在这样的地形上遇上了雪崩,那连被雪崩掩埋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卷入深渊。幸运的是雪崩发生时大家都站在坡度较缓的另一侧,不在雪崩奔流的路径上。

在到南极之前,滑雪团的登山向导们向我们重申了多次因为南极是世界上最干燥的大陆,降水量少,所以来南极滑雪不要抱着能滑到粉雪的期望。而在南极滑雪最大的风险,则是上升时掉入冰川裂缝。在其它地方登山滑雪一般在危险榜上排老大的雪崩,在南极可能只能排到第五,算不上防备的重点:

南极滑雪危险指数图(来自ice axe expeditions)

由于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当看到这样大面积的雪崩如此轻易的就被远距离触发,让我们来过南极滑雪不下20次的向导都相当震惊。平时的南极每次降雪量不大,新雪旧雪有充分时间在重力和气候作用下紧密融合。这次的暴风雪来的凶猛,新下的一层厚湿雪还没来得及和底下被风雕琢得平滑的旧干雪层结合。我们在缓坡滑了一个短来回之后,又见识了另一边的山坡发生的规模更大的一场雪崩。于是滑了第二个非常保守的短来回之后,团队们一致同意是时候打道回船了。

我在缓坡粉雪里下滑(紫色尖头是之前雪崩发生的坡)
大雪中拜访南极企业岛

这次登陆虽然尤其短暂(1个半小时左右)但滑到了南极少见的粉雪,还见识并躲过了南极的雪崩,也让我们相当兴奋。在上升的时候,我们还见到了企业岛著名的沉船废墟(下图)Guvernøren 号。有些难以置信的是,这条船是和谢克尔顿著名的坚忍号(Endurance) 同一年出的事故-都是1915年。不同的是,坚忍号是谢克尔顿为实现人类第一次横穿南极大陆的探险船,却途中被浮冰困住,摧毁,最后沉没海底,有种英雄的悲壮感。而Guvernøren的故事更像一则乐极生悲的寓言 — 作为一艘捕鲸船,她装备着各种取炼鲸油的工厂设备。在1915年捕鲸季结束,全船人在返程前一天晚上开派对庆祝的时候,某个过于兴奋载歌载舞的船员不小心打翻了一盏油灯。火势在装满鲸油的船里越烧越旺,最后船长只能下令弃船逃生。这个故事和坚忍号的另一个共同点是,所有的船员最后都在其他捕鲸人的帮助下幸运获救生还了。在Guvernøren船员们叹息自己冒着艰险辛勤工作几个月的劳动果实在瞬间幻灭之时,他们应该怎么也想不到一百多年后,他们的船还会在南极露出这一角,他们的故事还会我们这些过客的心里留下痕迹。

100多年后仍然屹立水中的Guvernøren号残骸

现在回想起来,Guvernøren这个快乐极致嘎然而止的故事弧线,和我们后来的南极行程竟也有些许相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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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gela R Wang

Wanderer, Skier, Climber. Enjoys art, history and food. Writes code for a living